知味

很懒,不想写

【青山一夜】22章 计出

一日,日头正好春光明媚,顾风临从城外打猎回来,打马急奔,路过星津桥险些撞到一位官员的轿子,当即勒紧缰绳,将马蹄转向一边,骏马长嘶一声。那轿子左右一晃,倾斜半倒又回归正位,轿中的年纪稍大的官员这么一折腾,有些恶心了,叫了停轿,正是兵部侍郎邹又兴。

顾风临胯下骏马身侧的箭匣被打开,白羽箭散落一地。

邹又兴年纪不小,两鬓有些斑白,一撮花白小胡子,是兵部为数不多的没打过仗的文官,不少兵部的文书都出自他手,也有点好为人师,正不耐烦的揭开轿帘,洛都里别管是哪家权贵,星津桥下马宣阳门落轿,竟有人如此目无尊卑。目光在已经下马静立恭恭敬敬抱拳躬身行晚辈礼的少年身上一个来回。

“对不起对不起!晚辈无状,冲撞了大人的轿子,不是故意的。”顾风临低着头道。

邹又兴听他如此说气便消了大半,又见那马比顾风临要高上许多,恐怕是制不住才冲到星津桥,便道,“以后小心些!”

顾风临连连称是,手掌绕过马头不断安抚,看着散落在轿子前面的白羽箭,蹲下就势一根一根捡起,不能挡路。

邹又兴放下轿帘,轿夫抬起轿子要走的。

“等等!”邹又兴在轿中厉声吩咐,停了轿子,跨出轿杠,一脚踩在旁边散落的一支箭羽上,捡到手里细细看了一圈,“你这白羽箭哪来的!?”

顾风临尚在捡周围散落的,仰头,看着邹又兴居高临下,起身道,“买的啊。”

“你撒谎!”

“我没撒谎!”顾风临扬脸争辩,“我在北市买的,中街快顶头的一家摊子,面上是个卖西域奇珍的,那家的货栈有好多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幸好我知道了,据那家摊子的老板说再存多点今年就关了摊子,备货北上去卖,就在这两天了吧。”

邹又兴稳了稳情绪,这确确实实是卫尉寺制的白羽箭,这事牵涉的不小,肯定是要自己去一探究竟的,也不能信这小孩的一面之词,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顾风临顿了一下,斟酌道,“大人什么意思,又问我的箭,又问我谁家的孩子。我犯法了吗?”

邹又兴心中有事,不想计较,“若是你说得不属实,我还满大街找你吗!?”顾风临这个衣着打扮,也不会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

顾风临诺诺道,“我,我家在枣花巷。”

邹又兴听他这样一说就知道他是谁了,但是顾风临似乎和传闻中不大一样,缓了声音问道,“扶阳王的二公子?”

顾风临点头,叫过子由,道,“我到点要回家的,我说的都是真话。让我家侍从给大人带路。”

邹又兴点头,也好,这样就少了自己找的时间了,便由子由引路,走了几步,顾风临忽上前,道,“对了,大人,您这个样子去,那老板定然不会说自己有货的吧。”

顾风临想自己提醒的再小心翼翼,也会惹邹又兴不高兴,毕竟按自己刚才说的,邹又兴不会想到这一点,但这话还是要说,不如就说得不知天高地厚一些,果然邹又兴一甩衣袍满脸不满走了,昂首看路,连带着也没给子由什么好脸色。不过,等邹又兴真的查到了那家西域胡商的货栈有什么,一定会回过头感谢他。

 

 

 

第二天清晨,尚书省议事,一件事是,兵部侍郎邹又兴将北市西域胡商的货栈里有弓箭、袖箭、弩箭和大量重铁兵器,可能是卫尉寺所出,当着六部尚书的面,禀报给了尚书令吕添寿。另一件事是,飞卿将军胥正卿的折子刚刚送到,说奚部内乱,契丹趁机攻打奚部,奚部求助靺鞨。内史省一刻也不敢耽误,贴黄送到了尚书省。

吕添寿当即面色异常凝重,缓成苍老的声音,道,“司农寺收粮、户部转运粮晌,卫尉寺制械、工部掌控防御工事,兵部调兵遣将,吏部选人,北境有突厥,东北境有三国,这里头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有错。卫尉寺的东西怎么会到了西域胡商手里,北上一倒手不卖给突厥人还了得!?”

陈长林听罢,目色一闪,心中已有计较,寻了个由头招过自己的书吏耳语了几句话。

吕添寿深知这两件事都不能耽误,带着陈长林便进宫了。而后夏成帝在集英殿先是听完了东北境三国的事情,按照尚书省吕添寿等的建议召见了鸿胪寺卿应何从,商定遣使前往高丽,北境有奚部、契丹、靺鞨三国,可是与三国临近的除了大夏国,还有一个高丽,那自然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此三个时辰过去了。再听完卫尉寺的兵器可能在北市有卖后,夏成帝勃然大怒,踱了几步,便下令道,“叫阙名龙带兵去查,如果属实。直接上报葛光明拿人。”

 

 

陈长林的书办从皇城出来,便去了齐王府。李惟贤听完那人说罢,让人走了,转脸将手中的白釉瓜凌茶碗砸在了茶桌上,碎瓷崩的满地。白袜子在案后来回踱了几步,气急道,“田书岭这个混账想做什么!若不是我和陈长林还有些交情,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依旧是那个带铁面具的人站在李惟贤面前。

门窗紧闭,尘埃在空气里浮动,李惟贤支起一扇窗户,似是思索又似是发呆,隔了片刻,对面前的人道,“去坐实那个西域胡商通敌之罪。这件事要是再办不好,你就砍了自己的腿!”

那人在面具下看不清面容,头低得很低,称了声是。

 

 

顾风临连续在内史省后堂夜间当值,有的时候连续一夜的班,常帮人代班,本来该倒班的堂吏都能好好睡一夜,顾风临独自盯着,也从没出过差错,反倒是因为顶班和其他堂吏处的不错。一盏孤灯,将后堂林立如云的柜子上成千上万份案牍从头开始读,于是白日在国子寺越发睡得娴熟。

连着几天都是从皇城出来往青阳门绕一圈再回皇城。内史省是皇城官署,子由肯定是没办法再跟着,只能每天和王生等在离皇城最近的承德坊,顾风临在停在承德坊的马车里换衣、洗漱、吃早饭,又回青阳门进皇城,去国子寺上课,利用国子寺放学和去内史省当值的时间差回家吃个安稳饭或是洗个澡。

不过这日,顾风临从内史出来,没直接去国子寺,抽了空回家一趟在飞雪阁将两件事一齐和顾钊、顾风颜说了。

顾钊像个,像个富贵闲散且有点爆发户气质的人大喇喇靠在榻上,厚厚的半旧青缎靠背坐褥,榻中间一个缠枝花样茶几,上面一个茶壶几个茶杯。茶几另一旁坐着得是端方君子顾风颜,顾风临站在顾风颜边,站在哥哥身后总能安全一些,但看着这情形,就好像自己哥哥是屈尊上门来和暴发户谈生意的似的,自己是个跟着的小厮。

顾钊没容顾风临多想,问道,“你想不到胥正卿的折子一来,中枢会如何应对?”

“想,想到了呀。”顾风临冷不防先说这件事,道,“奚部内乱,契丹趁机攻打奚部,奚部求助靺鞨,我.....我觉得便是以肉啖虎。因为奚部本就是小国,经不起内乱,但契丹若论实力,也是比不过靺鞨军的,所以靺鞨很有可能演一出假道灭虢,先派兵帮助契丹把奚部灭了,趁着契丹人疲马乏再图契丹。”顾风临说到这里,见顾钊脸色稍缓,声音才慢慢大起来。

 “但是,奚部和契丹西南正好是高丽国,我们大夏国不想直面靺鞨军,高丽国一个三面环海的小国,更不想内陆边界直面靺鞨军,所以中枢会派鸿胪寺卿应何从再次出使高丽。是为了要高丽和契丹达成同盟,高丽若能呈兵鸭律江畔,靺鞨就不会轻举妄动,甚至是派兵帮助契丹还是作壁上观契丹和奚部相争都说不准。”

这个回答顾钊还算满意,总算高丽不算白去,道,“你以后回话处事给我规矩点,扭扭捏捏唯唯诺诺成什么样子!你哥当年进东宫詹事府的时候才十二岁,你既然当了堂吏,回来要同父兄回事,就学会规矩,再吊儿郎当我抽断你的腿。”

“是!”顾风临一揖,噤若寒蝉,刚刚哪来的对父亲的错觉。

顾风颜也是觉得顾钊的提点有道理,这是在顾钊面前,顾风临收敛了三分,但是终究不忍看父亲又骂了一段,见他如此昼夜颠倒,虽没什么倦色,眼下却青了,缓缓开口道,“你今日还去国子寺吗?”

皇城卯时四刻换班,国子寺早上卯时二刻打铃,平日为了不让顾风临折腾都是不回来的,今日是赶着回来说了事。

顾风临点头,道,“要去的。”

广成阳正在这时送来了早饭,放在书房外间的桌子上,顾风临有些犹豫,顾钊要求食不言寝不语,这还有事没说完呢,但他也知道确实时间不够了,再晚去国子寺就该迟了。

顾风颜看了一眼,笑道,“没事,爹和我吃过了,你边吃边说吧。”

顾风临应了一声,坐到桌子旁边狼吞虎咽吃起来。竹筐盘上的薄纸上几张“古楼子”,古楼子是以羊肉为馅,调上花椒、豆豉,饼的表面涂上油,烤的又酥又香,一咬开就是羊肉的鲜香味。

“慢些。”顾风颜说着,便坐到顾风临旁边,替他盛了一碗青菜粟米粥,“待会让王生赶车送你去国子寺。”

顾风临咳呛了两声,喝了口粥咽下嘴里的古楼子,觑了一眼顾风颜的脸色,斟酌道,“哥,你是要亲自出面吗?”

“嗯?”顾风颜怔了片刻,下一步田书岭作为太子谋反案的首告,该吐出一些真相了,这确实是他想亲自出面的原由,“怎么了?”

“我从皇城出来的时候,明生哥哥叫我转达,这一次,哥还是继续不出面的好,在家等消息,明生哥哥说,这也是舅父的意思。”顾风临道。

顾风颜强自压下内心的情绪,他必须承认,尽管他在极力克制,亦不会被情绪左右,但他还是会有种种想法,尤其在事关老师一事上,可能也因为有顾钊在身后,他就更不会压制,但是他也知道顾钊也听见了这句话,那次想去有禅寺,顾钊就没轻饶他。虽然此时看不见顾钊的脸色,还是狠狠抖了一下,抿唇,捻着衣袖道,“既然舅父这么说了,我不去了就是。”

顾风临看着顾风颜,深思忧虑,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因为不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只能在家,整个人没什么精神,脱口道:“哥,你别怕。”说完就后悔了,哥哥从来就没怕过那些人,既然要揭开,也就不会怕将要来到的真相,当着父亲的面装什么小大人,脸顿时红了一圈。

但顾钊少有的没开口。

顾风颜也是一笑,小崽子自小就有一颗要保护他的心,也不知道哪来的,只是交代道,“做好你自己的事。”

 

 

 

北市酒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姜平在傍晚时分准备请卫尉寺卿田书岭一聚。所选位置尚好,晚风袭来,可看窗外景色,主要是能俯瞰一坊之隔的货栈。

田书岭接了姜平的帖子,本有些不想赴约,但一想,姜平如今已经是户部尚书,虽然资历浅,论官职却是和自己平级,背后还有平凉慕氏,便将面上功夫做足,按时赴约。没想到由店小二引进阁子,等了一会,姜平竟然没有来,田书岭自以为年纪不小,收帖赴约的竟然还要等下帖子的,正准备起身离开。

余光却看见京兆府丞阙名龙带着一队人忽然包围了那处货栈,别人不知道,他田书岭还能不知道,他就是和这货栈的主人西域胡商做了交易,倒卖了卫尉寺出的东西,重点是还有不少重型弩箭。几笔交易过后,田纪欠的赌债还得差不多了,但这个西域胡商答应过自己绝不让这些东西流通于市,这是出了什么变故!

正惊魂不定间,一队羽林军上了酒楼,快速疏散人群,一阵慌乱尖叫,羽林军已将靠窗的制高点牢牢占据。

田书岭也被赶走,战战巍巍在一旁,不住的告诉自己稍安勿躁,旁边的看客都小声议论着,三三两两的议论声钻入耳中。

一个说,“那不是西域胡商的货栈吗,出什么事了?”

另一个说,“我有个表兄在京兆府当差,说这个西域胡商是突厥细作!”

“啊?”几声惊忽。

几个人顿时觑向那人,有表兄在京兆府当差的那人顿觉面上有光,继续道,“嗯,据说在这个胡商的摊子查出了和大量和突厥人往来的书信。这不,就来查封货栈了,还惊动了......”说着手往旁边指了指,示意羽林军。

田书岭脑子“嗡”的一响,他站的位置又不好,一脚踩空,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浑身一阵裂疼,也不知道哪摔了。在楼梯底下,踉踉跄跄被人扶起来,田书岭才发现扶他的人正是户部尚书姜平。姜平也不说话,定定看着田书岭,田书岭甩开姜平就要离开。

姜平拦住了,道,“田大人,你这会子是想回卫尉寺还是回家?”

田书岭脑中一团乱麻,本以为和姜平没什么好说,虽然事没全想明白,但现下当然是回家准备后路,没想到姜平竟似知道些什么,还是说姜平下帖子就不是偶然。

不多时,羽林军挎刀持戟从楼梯上成队下来,想来货栈已经被清查,官靴轰轰隆隆,震的楼梯窣窣落灰,连地面都也在震。

经过田书岭的时候,姜平明显的感觉到田书岭抖的不成样子。姜平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就几句话,田大人还是听我说完。”说着将田书岭引进旁边的暖阁。

田书岭此时绝没有什么心情听废话,姜平拉上了门,开口便道,“我年前在北郊客栈遇险,便和京兆府丞阙名龙相熟了些,前几天他和我说了一件事,说京兆府暗中查封了一家赌坊,但老板逃脱了,很不巧的是在遗留的账目里,发现了田公子欠的赌债数目不小。”

田书岭一口老血都快喷出来了,赌场查封了,可那什么龙公子手上有借条,他还是必须还债,陆陆续续一直在送银子,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倒卖卫尉寺出的东西,胸口一阵疼,静听姜平说下去。

姜平看了看案上的笔墨纸砚,面无表情道,“昨天,尚书省议事,是邹又兴当着吕公和六部尚书的面呈报北市西域胡商的货栈似有卫尉寺出的东西,我很容易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同僚数年,我相信田大人不至于通敌卖国。对了,昨天吕公带着陈尚书面圣之前,我见陈尚书就叫来了跟着他的书吏,不知田大人现在觉得谁会坐实这个西域胡商是突厥细作。”

田书岭心中的猜想被证实无疑!陈长林和向贵妃是姻亲,二皇子养在向贵妃膝下,是陈长林给二皇子报了信。二皇子为了摘干净自己,彻底把事情做绝了,他田书岭早就是一颗彻彻底底的弃子了。

因为如果他只是渎职,那这些重型弩箭和重铁兵器是造好了给二皇子用的,只有他是卖国,这批重型弩箭和重铁兵器是造好了用来通敌的,可渎职死他一人,而卖国却是诛九族之罪。

“我可以帮田大人。”姜平道。

“你,你说什么!?”田书岭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姜平轻笑了一下,道,“其实不应该这样讲,现在能帮田大人的只有田大人自己。”

田书岭当然明白,现在这个情况,他能认下渎职之罪,能上断头台,但是他绝没有通敌卖国,但这样一来,二皇子必定怀恨在心,他都不在了,又有谁能护住田纪,而且赌债还有一部分没有清,龙公子也可能会暗下杀手。田书岭此时的目光落在了案上的笔墨纸砚上,似是预料到他一定会用到才会摆在那里。

姜平这时请田书岭坐了下来,道,“供状肯定是要照实写,田大人您没有通敌,陛下自会有圣断,不会牵累田大人九族。至于田公子,我可以以整个平凉慕氏保证,他能够平安无事。平凉慕氏再落败,在平凉那一块地方,护住一个人没什么问题。”

田书岭连脸都烧成一片,一把年纪了,到底是自作孽不可活,便瘫坐在地上,道,“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还要一份供状,当日太子谋反案,您首告的真相。”姜平道。

这震惊不亚于刚听到西域胡商是突厥细作,平凉慕氏和前太子中间隔着一个扶阳王府,若说姜平背后没有扶阳王府怎么都不可信,包括姜平升任户部尚书都令人生疑。可是即便如此,他自己竟依然是一个进退不得无从选择的境地,刑部尚书是朱本炎,也是二皇子的人,几番过堂之后,很难说那个西域胡商会不会屈打成招,时间不多了,但他说出当日太子谋反案真相之后的事呢。

姜平任由田书岭想,也不打断。

田书岭咄咄道,“你们,藏得真深,你保证......”

姜平三指一并,“我以平凉慕氏起誓,保田纪下半辈子平安无事。”

 

 

这夜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刑部朱本炎刚好审完西域胡商,带着初审的卷宗进宫去御前回话。

另一面,田书岭将怀里的一份文书交给了姜平,看着一辆马车将睡得迷迷糊糊的田纪接走,又看了看田府的匾额,今日之后,这里就不复存在了。另一份文书揣在怀里,准备进宫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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